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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林跨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一路蹬到矿总部大楼后门口,政治部宣传科的
两个干事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乡+村+小+说+网 手#机*阅#读 》两个小时前,矿总部得到通知,说是有两个“老外
(记者)”急着要采访大山子的工人。领导紧急研究,圈定让赵长林出面接受采访。
四处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在工段里找到他,催得他都没顾上换一身干净衣
服就赶来了。
“真够磨蹭的!那俩老外眼珠子都等绿了。快洗洗。用点香皂。别让你这一身
机油味汗臭味,熏着老外了。”那宣传科的干事指着办公室里早就备好的一盆洗脸
水,对赵长林说道。
“三车间那部选矿机出了点毛病……耽搁了一会儿……”赵长林歉疚地笑笑,
一边忙脱掉脏了吧卿的工作服,双手往脸盆里那么一插,水面上立马就飘起一层蓝
盈盈的油花。“今天这个记者采访,你唱主角。”另一位干事这么对他宣布。赵长
林一愣,忙从那盆已经变得油黑油黑的洗脸水里稀里哗啦地抬起头,问:“我……
我唱主角?矿领导呢?“”今天那几个老外就想采访普通工人。矿领导研究了
一下,你是省级劳模,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就把这好活儿派给你了。“”我操!
这要都是好活儿,那世界上还有孬活儿不?“赵长林尴尬地笑笑,继续使劲擦他那
黑乎乎的脖梗。一位干事便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长林,叮嘱:”这是你的讲
话稿。“
先头那位干事则忙着从一旁的那个大柜子里取出一套廉价西服和一根颜色颇为
鲜艳的领带,同时递给长林,让他赶快换上。赵长林瞟了一眼那西服说:“衣服就
别换了吧。反正他们也知道我是工人。”“晦,‘工人’也有个形象问题。”那干
事大声笑道,“咱是中国工人阶级,代表改革开放中的中国工人形象!二五眼呢?
快换!
一会儿见完记者,你可得把衣服给我留下。下一回还得使哩。“”那是,那是。
下一回还得靠它给咱中国工人阶级长脸哩。“赵长林擦干了手,实诚地点点头说道。
另一位干事在一边叮嘱:“一会儿别管老外咋问,你都照这稿说,千万别说走
了嘴。
最近这段时间,中外媒体对咱们大山子特别关注,尽想来捞稻草哩……嘴上可
得把着点。记住,你是在代表中国工人阶级说话。“
赵长林紧着点头:“那是那是。”一会儿工夫衣服换就,在那套并不合身的廉
价西服的约束下,赵长林浑身不得劲,在那两个机关干部的陪同下,一边整理着那
根怎么整也整不舒齐的领带,一边别别扭扭地向会议室走去,快要走到小会议室门
口了,突然从走廊的那一头涌来一群工人,拦住他,一边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一
边拽起他把他往外带去。那两位干事急了,忙追上去呵斥:“暧,干什么呢……干
什么?”赵长林为难地告诉他俩:“马主任要走了……”干事没听明白:“什么马
主任?”赵长林忙解释:“就是前些年在咱们这儿当过一阵矿长、后来又去省城经
贸委当副主任的马扬……”那干事不高兴了:“你们这真是剃头的在跟搓澡的戗戗!
那儿大鼻子记者在等着哩。“站在赵长林身后的那几个工人没理他俩,三下五
除二脱下赵长林的西服,又把讲话稿塞还给了他俩,说道:”大鼻子记者管我们饭
不?
管我们开支不?给我们报销医药费不?这节骨眼儿上,他们上这儿来瞎掺和个
啥嘛!
矿上劳模多的是,谁念讲稿不是念?麻烦你们另找人去吧。“说着,便拉着赵
长林向外跑去。那两位干事这回真急傻眼了,忙叫喊:”你们还真无法无天了!
“并追去。因为赵长林只把西服上衣脱了,西服裤子还穿在他身上哩。”哎哎……
裤子…
…裤子……“他俩一边追,一边这么讨要着叫唤。
这时,一支由一辆国产摩托车和众多破旧自行车组成的车队,早就在矿务局大
楼的后门外等候着了。见那几个工人架着一边脱裤子,一边瘸瘸拐拐颠跳着的赵长
林跑出后门,车手便立即发动摩托车。等那两位干事追出后门,摩托车已然载着赵
长林,在那个庞大的混合车队的簇拥下,急速地向马家驰去了。赵长林脱下裤子用
力一扔,那裤子便飘飘扬扬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不怎么标准的弧线,最后软趴趴地坠
落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二十多分钟后,马扬便听到从自家楼下响起一片叫喊声:“马扬别走!省劳模
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这时他正跟省组织部来的
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
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
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
“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
走!呱呱呱……”
这“呱呱呱”,是工人们手上拍出的有节奏的掌声。就在这一片整齐的掌声中,
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颤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
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
志说道。
“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
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
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
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
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
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
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眼前的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情的马扬!”黄
群眼眶里一下涨满了泪水。
“黄群……”
“别说了。”
“先把车票退掉吧。”
“今后你怎么面对南方的那些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力
……”
“先顾一头吧……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黄群一下叫了起来,圆润而不乏秀气的脸庞顿
时涨得通红,因为着急,她那平时显得十分清灵的眼睛,这时却灼灼起来。“马扬
啊马扬啊,你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你怎么就看不清楚,因为他们
曾经批准过你调离,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行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但是,一旦
你交出准调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们管辖的人了,你就瞧着吧!别看他们这会儿
好声好气地求你,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孙子谁是爷哩!”
“我不在乎谁是孙子谁是爷……”
“你不在乎?马扬,醒醒吧。大山子是个什么地方?它是你圆梦的地方吗?!”
这时,马扬突然瞪大了眼,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我圆什么梦?!我还能有
什么梦!!”,高亢又严厉的话音一下传到外屋,传到楼前空场上。正在七嘴八舌
议论声中等待着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音顿时安静了下来。黄群一时间似乎也被镇住了
似的,背转了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