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师义说的什么良心，什么侠义，什么路见不平，姬玄贞是半个字都不信。他不止是不相信顾师义，他是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谁走到今天不是历尽了风雨，如何能那样的天真！</p>
这世上只有利益是永远，人生的所有取舍都是权衡。</p>
但顾师义掌中流淌出来的黄昏，他却不得不见证。</p>
“永恒黄昏，你竟然窃得了苍天神主的传承——”在看到掌中黄昏的这个瞬间，姬玄贞想到了许多事情：“原来那个行走在天马高原的人，是你！原来你才是昭王！”</p>
昔者八贤臣之风后，为了人族的最终胜利，在侧面战场独拒妖族大军，抱树而死。其身虽死，其节永在。</p>
人族世世代代，传唱其名，歌颂祂的精神。</p>
文人墨客最爱的“抱节树”，就是为了纪念祂而得名。</p>
后来一缕残魂，自此“节”中苏醒，历经数十万年，滚滚人潮之念，降生为神，再证超脱，号为苍天神主。此中艰难自不必说，此等伟业亘古无二。可惜苍天神主最后也陨落。</p>
原天神甘愿做狗，数万年如一日地守在天马原旁边，就是为了苍天神主遗留在黄昏深处的传承！</p>
景国荆国联手封锁天马高原，多少年来屡屡派人探索，也未尝没有对这份传承的觊觎。</p>
可它竟然已经被取走，不知不觉地落在顾师义手中。</p>
永恒的黄昏凝固了一切，天马高原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或许只有顾师义自己才知道了。</p>
但在看到黄昏的此刻，姬玄贞至少明白了此人的力量源头。</p>
难怪顾师义能够如此强大，他把握了另一个时代的遗留，拥有苍天神主所代表的最正统的神话力量。他还带走了诸神凋零时的黄昏。</p>
如今看来，顾师义和赫连良国的那一战，根本就还在掩饰自己。这具躯壳下的神话力量，都不曾真正展现！</p>
“现在我又是昭王了！你们景国人荒谬起来，连自己都骗，还能让自己相信！”顾师义的眼睛，已经不见瞳仁，只剩下纯粹的黄昏。姬玄贞的掌刀，在永恒的黄昏中凝结。姬玄贞的视线，在无尽的黄昏里沦陷。</p>
但姬玄贞的道躯，在此刻生出龙蛇之纹。</p>
似道字而非道字，密密地连接在一起，如水脉织网，栈桥勾连，将这具道躯里的一切力量，都统合在一起。</p>
它们并不描述具体的涵义，但一眼望过去，却能感知其间的恢弘，仿佛一篇古老的雄文，定然描述了某种历史。但今人读已迟！</p>
此即【道质】。</p>
是姬玄贞为自己熬练的不朽的基础。</p>
洞真掌控道则，洞知万事本质。衍道创造道则，一念生灭。而要超出衍道，成就超脱，首先就要熬练那真正圆满的道则，拥有足够多的【道质】。它们既可以在跃升最后一步时，铺垫为晋升之阶。也可以在修行者跃升之前，帮助修行者隔绝现世的牵拽。</p>
质本高渺，道即天成。</p>
【道质】的份量之重，可谓超脱的基础。</p>
能否熬练出【道质】，往往也成为衍道真君的分水岭。</p>
姬玄贞都已经用道质来涂抹身躯了，这件事情本身所体现的强大，或许要更为直观。而在这正在进行中的交锋里，他身有不朽之质，眸有不败之光，虽在黄昏里永远沦陷，但是永不消亡。</p>
即便是那场诸神消亡所凝结的黄昏，也无法将他真正消磨。</p>
于是在永恒的落寞里，响起时代的秋风，无所有中生所有，在那一眼无际的高原呼啸。</p>
他一刀斩裂了顾师义的道躯，并且还在切割黄昏！</p>
顾师义在这种情况下，身形愈发魁伟高拔。一边溃散力量，一边气息跃升。散落的黄昏，仿佛成为堆山的土，不断堆积顾师义的伟躯。</p>
姬玄贞切割黄昏的过程，倒像是在帮顾师义消化诸神的馈赠。</p>
但他们当然都知道，现在的每一口吞咽，都是带着刀子的。姬玄贞可不会看不穿这等把戏，徒作嫁衣。</p>
被切碎而散落的黄昏力量，每一点都沾染着姬玄贞的不朽之质。</p>
顾师义吞下它们，就成为道躯的隐患。不吞下它们，就无法迅速地获得力量。</p>
他选择吞咽！</p>
这不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顾师义确切地在姬玄贞面前挣扎了，至少是拥有挣扎的余地。</p>
“我的确曾经行走在黄昏，得到了旧时代的馈赠。”顾师义像是吞咽了无数的砂石，粗粝地道：“那是历史的礼物，不归你们哪家私有，又何来窃称？！”</p>
他的右手是虚无的黄昏的碎片，他一如既往地昂首，豪迈恢弘：“昭王是否在彼处行走我亦不知，原天神看到了什么，是祂的事情。而我在天马高原上，见证了一场谋杀。这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原因！杀死殷孝恒的，分明是——”</p>
噗！</p>
长剑入肉的声音。</p>
来不及回头，应江鸿还站在彼处仿佛没有动过。但他的剑已经洞穿了伯鲁，刺穿那件御风袍，反向钉入顾师义的道躯，在事实上将这两位衍道强者串在了一起！</p>
伯鲁圆睁着血淋淋的眼睛，他已经倾尽所有地战斗，可是力量已经太过削弱，而应江鸿实在强得恐怖。他极其艰难地捕捉到进攻动向，却根本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甚至来不及对顾师义提醒！</p>
战斗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了。距离和生死都被那无匹的力量抹平。</p>
“呃……啊。”</p>
顾师义微张着嘴，该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吐出了一片晚霞。</p>
当然他知道，那些言语也没必要了。</p>
被认定为真凶的人已经被杀死了，揭露真凶是谁，还有意义吗？</p>
顾师义的身体，垂下来一片山影。</p>
山影之中，那磅礴鬼躯的力量不断消散，终究到达某个临界点，像是一个泡沫被戳破，伯鲁狞恶的鬼形已然消磨，现出曾为人时的本相——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少年。</p>
看着这样的他，你很难相信，他是那位“伯鲁逃国，投燕反伐，战文衷于祸水”这一系列事件的主人公。</p>
他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领千军万马作战，曾经负重历千山。</p>
当年离国的时候，他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呢？</p>
他削瘦的身体，嵌在过于宽大的御风袍中，因为被钉在一起，袍子倒是没有滑落。</p>
他圆睁着无声的眼睛，直愣愣地对着远处的应江鸿——实在是没有力气回头看了。</p>
“你相信……天公城吗？”</p>
他问。</p>
“天公”，而后能“平等”。</p>
他的问题是他自己的答案。</p>
问完他就没有声音。</p>
因为眼皮早被剥掉，所以他也不曾闭上眼睛。</p>
“这个世界之所以诞生‘侠’，就是因为有不公。你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加入了一个错误的组织，错误的并不具有改变一切的力量——但你的理想并没有错。”</p>
背对着他的顾师义，这样说道：“我今天走到你面前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一点。”</p>
顾师义再一次重复道：“我来晚了。”</p>
伯鲁，我们从前不相识，从前不相知。</p>
但我赞同你。</p>
这句话也说晚了。</p>
伯鲁听不到了。</p>
应江鸿的剑，是斩下前任神冕大祭司北宫南图的头颅的剑，是作为神策统帅、杀出南天师之尊位的剑。</p>
能面对这一剑，已是莫大的荣耀。</p>
要挡下这一剑，伯鲁绝无可能。</p>
伯鲁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p>
承载着越太宗文衷的期待、末代越帝文景琇的寄托，以钱塘君为号，建立了天公城，最后是作为伯鲁这个人，为自己的理想死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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